【原创】人间天河
从前有人对我说，天上有条古老的河，七夕鹊桥来相会，浩瀚苍穹不寂寞。
今天我要对你说，地上有条年轻的河，清澈倒映两岸花，迷醉彩蝶水中落。
【1】
乞巧是我在玉蟾宫坍塌的废墟中找到的，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的一整张小脸都灰扑扑的，唯有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滴溜溜地转。
她被她娘死死地抱在怀中，在看到我的时候忽然就笑了。
相传生于七月七日的女子八字带火命薄如织女，薄亲情寡情缘，乞巧正是生于这一天。她娘说要取贱名来压一压命，便随了这节日叫乞巧吧，乞儿乞儿，想来是足够轻贱的了。
乞巧和她娘来投奔我的时候玉蟾宫已经破落，历时几百年的宫殿在我的手里化为灰烬，可见当年给我看相的那个道士所言是不错的，他说我命里山头带火，若是屈居第二倒可一生富贵无忧，若居于顶端则恐生覆灭之祸。
我自是不信命的，我觉得我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所谓的天命，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渐悟到，命运命运，命在前而运在后，运可扭转，命却天定。可是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当年的预言早已经一一实现了。
乞巧和她娘是在虹猫的授意下来玉蟾宫找我的，他嘱托她们的时候大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偌大的玉蟾宫会一夜之间付之一炬。
他是我昔日的知己好友，我自会善待他的妻子女儿，即便如今我已经什么都没有。
乞巧与寻常的女孩子是不一样的，这里说的不一样不是指容貌或是性格，而是她在两条腿之外，比寻常人多了一条尾巴。
倒不是真的尾巴，只是两腿之间凸出的一块细长的骨头，若是不仔细看，原是发现不了的。
可旁人却不这样想，他们认定了人生尾巴为妖异之状，乞巧的存在只会给他们带来灾难，他们孤立乞巧，自然连带着孤立我与乞巧她娘两个妇人，最后，我们只能逃到没有人居住的山林里面隐居。
乞巧当时已经明白了一点事，她时常在她认为我和她娘看不到她的地方用力地捶打那块凸出的骨头，好似上了年纪的老鹰叮啄自己的掌上的肉甫，我说不上那个不甘于命运的鹰这样做是涅盘还是自虐，我只知道，乞巧的这种行为即便痛到她脸色发白满头大汗，依然无济于事。
【2】
从前有人对我说，天上有条古老的河，七夕鹊桥来相会，浩瀚苍穹不寂寞。
我说那只是传说，七夕这一天其实并不是个好日子。
那人望着我笑，漫天的星星映在他的眸中一闪一闪的，他说蓝兔你真不是个好人，牛郎织女一年一次的见面就指望这一天，你还说不是个好日子。
我撅了噘嘴嚼着狗尾巴草继续仰头看他刚才指给我看的牵牛织女星，天街月色凉如水，可惜我并没有看到所谓的鹊桥，我只知道天上的不变地上的常变，而牛郎织女永远相隔在银河的两侧。
当然，这话我从来没有对那人说过，可我如今却说给了乞巧听。许是觉得她和我有些像，同样的命薄多舛，又同样的不甘于这样的命运，还有一个即使是那个人也不曾知道的，我和乞巧一样，生于七月初七。
乞巧年纪还小，她听了我这番话之后并没有发表什么言论，又在我终于不再期待的时候对我开口，她说蓝姑姑，我不信命。
我想告诉她我曾经也不相信，我想告诉她我和她是那么地相象，我想告诉她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你尽力去做就会有结果，可是这样，又未免太过残忍，于是我摸摸她的头笑道，蓝姑姑也不信。
她抬头望着我，眼睛中映着漫天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像极了某一天某个人的模样，她说，蓝姑姑，人长了尾巴真的会不祥吗？
我回望着她，乞巧你还记得你爹爹么？
她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提到这个，皱着眉头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继续道，你爹他啊，自认为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其实呢，是只猫命！可是他有福气了，因为他的女儿有出息，长了根凤凰的尾巴！
乞巧听了我的话，把手缩到后面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块突出来的骨头，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可突然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
我爹他……不是大英雄么？她问。
他是。我听到我自己这样回答。他一直都是。
七月初七生辰的女子命薄如织女，命书里如是说。可是我却觉得织女是实打实的有福气的人，她喜欢的那个人真心实意地喜欢着她，他们有了孩子，每逢七夕便能一家团聚，然而我喜欢的那个人啊，却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我想起从前有个人曾对我说，天上有条古老的河，七夕鹊桥来相会，浩瀚苍穹不寂寞……
【3】
乞巧她娘走的那天是腊月初八，平日里圆润美丽的脸颊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骨节突出的手上包着一层灰褐色的干枯的皮。
她摸了摸伏在她身上低声哭泣的乞巧，对她说娘饿了，想吃腊八粥。
乞巧抽噎着站起来，望了望她娘，又望了望我，默默地离开了房间。
乞巧明白，我也明白，她娘并不想吃腊八粥，她娘只是想和我单独说一些话。
蓝姑娘，躺在床上的女子开口道，这么些年来，你还是放不下他吗？
她已垂死，却和我谈论起了情事，在这荒郊野外的飘摇小屋里。
是。我如实回答道。
他从未喜欢过我，我却也从未放下过他，他让我照顾他的骨血和未亡人，我便会竭尽全力。
女子已经很虚弱了，她甚至都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可她仍然在断断续续地说着，她唤我蓝姑娘，她说那个人虽与她结为夫妻，可他心里面真正爱着的是谁只有他自己清楚，她说蓝姑娘，其实……
我笑着掩住了她的口，我说我会照顾好乞巧，我已经照顾了她那么多年，以后自然也不会亏待她。
后来乞巧问我，那天她娘和我说了些什么，她年纪虽小，但经历的事情太多，早熟的她隐约地感觉到我和她娘亲之间尴尬的关系，她想要知道我们之间的一些事情，我与她娘亲的，与她爹爹的。
我照例摸摸她的头，你娘她呀，给我讲了个故事。
她不理解，问是什么故事。
白帝城托孤的故事，我说。当年刘备害怕自己死后诸葛亮不肯尽忠阿斗，说他日你可取而代之。用的是苦肉计，为的是欲擒故纵。
乞巧不明白，却也不再追究，翻了个身，自顾自睡去了。
虹猫自然是不喜欢我的，若是他哪怕有那么一丁点的喜欢我，他都不会嘱托他的妻儿在他死后来投奔我，投奔一个一直喜欢着他的女子，这样做，实在太过残忍。
乞巧她娘那样对我说，无非是想让我在她离开之后，看在虹猫的面子上厚待乞巧。
但是她实在是多虑了，我喜欢乞巧，并非是因为虹猫的嘱托，而是那个苦命的姑娘，当真像极了从前的自己。
【4】
乞巧给那个男子接去做填房的那天也是腊月初八，她在她娘祭日的那天披上了红衣裳，钻进了小轿中。
她因为喜欢上了他，所以甘心去做了个没名没分的填房，即使出嫁的那一天都不能穿正红色。她因为喜欢上了他，所以即便是她母亲的祭日她也不得不按照夫家选的吉日把自己塞进那身红衣裳里。
所以，这桩婚姻，从乞巧百般委曲求全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她在家中低人一等的地位。
我将冰魄剑留给了乞巧，我说蓝姑姑没本事，连个像样的嫁妆都没法帮你置办，这把剑也算是个好东西。
乞巧接过剑，含泪放下了轿帘。
我盯着那顶小轿看，直到它晃悠悠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而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乞巧。
那个从小被我疼着宠着视为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的女孩子，彻底消失在了我的生命中。
其实这原也是可以想见的，乞巧母家势单力孤贫困不得势，她是要避嫌免得别人说她私下里贴补了娘家的闲话。只是我不曾想到，她当真这么些年都不曾来见我一面。
七月七日生辰的女子啊，道士说，薄亲缘寡情缘，命薄如织女。
可是从前也有人对我说，天上有条古老的河，七夕鹊桥来相会，浩瀚苍穹不寂寞。
织女的生命中，每年都会有那么一天值得让她用余下的三百六十四天来期待，每逢那一日，连浩瀚的苍穹都被鹊桥感染，不觉寂寞。
可我，在这一整座寂寞如苍穹的深山中，寂寞地一寸寸地白了头，论起薄命，我终究更胜织女一筹。
不过，好在我终于是完成了那人赋予我的使命，我眼见着乞巧嫁了人，我知道那人的血液终究可以延续下去，像倒映着两岸繁花的一条年轻的河，婉婉约约一路延伸。
从前有人对我说啊，天上有条古老的河，七夕鹊桥来相会，浩瀚苍穹不寂寞。
今天我要对你说，地上有条年轻的河，清澈倒映两岸花，迷醉彩蝶水中落……
》完《
